心有妻妻焉
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
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賦白頭吟,
——唐李白
杭州東方世家。
「你説什麼?」沈玳青顫聲問。
雖説她的耳朵並不像她的腳那樣有缺陷,可這一刻她仍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她的相公不可能、不可能是説要休了她!
畢竟啊,他們已做了三年夫妻,雖説她的殘缺配不上他洋溢的才華、俊朗的風採,可——她已經很努力做一個能配得上他的妻子了。
「你沒有聽錯。」東方珏有着世家子弟的優雅與俊美,可此刻一種冰冷的表情損壞了他雅致的優美。
眼前似有許多金星在舞動,她得做些什麼才能逃避這種折磨!可這打擊既重且沈,她一向聰慧的頭腦竟一下轉不過來。昏昏沈沈中,她的手觸到了先前月荷樓掌柜交給她的帳冊。
「月荷樓的收益又多了一萬兩銀子。」她喃喃的。
然後她悲哀的意識到,她和東方珏——這個她傾心愛着的男人之間,所剩下的竟只有錢了。
嫁到東方世家已經三年了,她只有在賺錢養活這大家族時,才覺得自己是這家族的一部分。
是啊,如果她誠實,就會承認,其實他們之間有的只是一廂情願的迷戀,以及一場金錢的交易而已。
「錢、錢、錢,你就知道滿口言錢,筒直俗不可耐!」東方珏俊美的臉龐因為怒氣而扭曲,他看她的樣子似乎她是什麼污穢之物似的。
「可是……」她在他眼裏看到了恨意。
當她的嫁妝將東方世家拯救出敗落的命運時,當她的經商才能使得東方世家再次成為杭州的鼎盛之家時,他們並沒有抱怨什麼呀。
為什麼現在……
原來他竟是恨着她的,她的心被狠狠揪緊了。
一種撕裂也似的痛似乎要把她的人撕扯成兩半!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忽然間扭曲的右腿支橕不住體重,玳青踉蹌的倒進離她最近的交椅中。
「從你入門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全被你毀了!」東方珏嘶吼,吼出壓抑了三年的恨意。「我再也無法忍受你控制我的生活了!」
「控制?」她只想幫他而已呀!
「對,我要擺脱你的控制,你的休書就在桌上。」東方珏無情的道。
「休書?」她呆滯的目光移到一邊的花梨木書桌上。
那桌上正躺着她的休書——
……無子、悍妒……休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東方珏那手優雅的東方體依舊優雅,卻無法改變休書的殘酷事實!
無子?悍妒?
這就是她三年的勞苦所得到的代價嗎?
「哈……」笑容扭曲了她清秀的小瞼。
「我已打定了主意,你休想改變我的主意。」她的笑讓他有些不安,可這次他鐵了心不再退讓。
三年前為了東方世家的落拓,他不得已出賣了自己的婚姻,娶了她這個商賈之女為妻。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東方世家已是杭州最富有的家族(雖説靠經商致富他有些不屑),而他也考上了狀元,再不是一文不名的一介寒士了。就連府台大人也看好他的前程,願將獨生女若荷許配給他!
雖説這意味着他對已有婚姻的背叛,可這樁違背了他意志的婚姻,從來就不是他想要的。
他才二十二歲,正值一個男人一生最好的時期,大好的前程正在向他招手,他怎能為一個身有殘疾的商賈之女羈絆了腳步?!
再説,他第一眼看見湯若荷,就為她的美貌傾倒。平生第一次,他覺到了心動的滋味。若荷的才情、若荷的温婉,更不是他那隻知撥算盤的妻子所能比的。
「我們夫妻情分雖絕,可你仍能帶走屬於你的嫁妝。」他告訴玳青。
「你真——仁慈!」這三年來她掏心挖肺的付出,竟只得到如此的回報,玳青忽然覺得心裏好冷。
「這是我們的婚書,你和休書一併帶走吧。」若荷是他的知音,他無法放棄!
「就沒有……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玳青仍想挽回,畢竟她已愛他愛了好多好多年了。
「你的東西我都讓人收拾好了。」雖説有些對不起她,可人只能活一次,三年前他已為這家犧牲過了,三年後他要真正為自己活一次!
何況,這次連爹娘也站在他這邊,默許了他的休妻。他有預感,他若心軟就會一輩子困在這張婚姻的大網裹了。
「如此……如此迫不及待嗎?」多傻呀,她竟為這不懂得珍惜的男人,付出了所有的愛!
玳青悲愴的大笑出聲。
「你……你不要做什麼傻事啊!」有那麼一瞬,他動搖了,可腦海中隨即閃過那些吟詩唱和、花前月下的美好生活幻滅的景象。
不,他沒那麼高尚,他無法放棄!
「傻事?」眼淚跌碎在那紙婚書上。
三年前,她曾天真的以為真心付出終會有收穫,可現在才知道這念頭多傻多傻呀!
夢醒了,她再不會為這男人流淚了。
扯下白色的衣袖,抓起硯上未乾的狼毫,玳青揮筆寫下「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
「給你!」
「你……還好嗎?」她太過於冷靜的樣子,讓東方珏害怕起來。
「好?結束了一個錯誤,怎會不好呢?」她收起桌上的休書與婚書,轉身要離開東方世家。
「天快黑了,你……還是等明天再上路吧。」東方珏挽留。
雖説她已是他的下堂妻了,可他心裏清楚,她嫁入東方世家這三年,除了沒能為他生下一兒半女外,絕對是個稱職的孝順媳婦。
「這裏還有我的立足之地嗎?」三年的全心付出只換來無情的傷害,她的五臟六腑都在翻攪疼痛,可——她笑得堅強。
「你的嫁妝……」東方珏訥訥的。
「嫁妝?」她諷刺的道:「這些年來,我為東方世家掙回的又何止千倍百倍,你説我還會在意那些區區的嫁妝嗎?」
她嫁進東方世家之時,東方世家窮得只剩一個空架子,如今所擁有的財富都是她一手賺來的。
「我……」東方珏的俊臉漲得通紅。
他不是沒想過這點,可東方世家需要這些產業,他不能、也無權……
「玳……」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自己虛偽。
「放心,我無意要回這些,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些嫁妝。」傷得最重的是她的心,一個連心都要死了的人,又怎會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好笑的是,口口聲聲説她庸俗的是他,念念不忘那些個讓她變得庸俗的錢財的,竟也是他!
這實在是太諷刺了!
「少奶奶,你……」身後一片啜泣聲,那是東方世家的僕役們,他們捨不得對他們極好的少奶奶。
「別為我哭,不值得的。」她笑得雲淡風輕。
那年,她親手在心裏系上情愛的枷鎖,而今她也親手釋放了自己。心還是覺得痛,可她已不再為那顆不會打動的石頭心落淚了。
「東方少爺,祝你前程得意,早日得娶如花美眷,」她邁出了朱漆的大門,也走出了東方珏的生命。
門外一地月光如水,她忽然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再見。」她對自己説。
從今往後她就是全新的沈玳青了,紅塵情愛是非,如果可以她再也再也不想沾染了呀!
五年後,河陽縣,天色入暮。
東方珏才剛結束了一樁狀告鄰居偷雞的案件,這也是今天最後一樁案件,可他卻沒有半點成就感。
他的日子周而復始,升堂——斷案——下堂,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複,唯一的區別只在於這次丟雞,下次丟的或許是牛,或許是人。
「老爺?」折騰了一整天,堂上的衙役們也都很疲倦了,年紀大的幾個連腰都直不起了。
這河陽縣衙的衙役們平均年齡都四十好幾了,最年輕的衙役正好三十二歲,不過已在十天前辭職去了附近的清水縣。
方圓千裏內,他的河陽縣衙是薪餉最低的縣衙,再加上他嚴格要求衙役們清廉,絕對杜絕收受賄賂,這就註定了願意在他手下工作的,只有些在外面找不到工作的老衙役。
所幸,在他治理下的河陽縣還算太平,上任兩年來最大的案件不過是一對情人相攜私奔而已。
「老爺?」看到大老爺失神好久了,衙役們忍不住提醒。
「退堂。」東方珏回過神來,下了解散令。
每次他一宣佈退堂後,堂上總一下子就變得空蕩蕩,這次卻意外的沒人挪窩。
「還有什麼事嗎?」他小心翼翼的開口。
該不是他們打算集體辭職了吧?一這麼想,他的太陽穴就隱隱作痛。
「我……我爹病了,我想請假。」衙役甲道。
「我娘也病了。」衙役乙道。
「老爺,我兒子受了風寒。」衙役丙道。
「……」
一時間大堂上百病叢生,衙役們你看我、我看你,誰都知道對方的小算盤。想到自己竟欺騙了善良的大老爺,心裏都有些心虛。
「你們……」衙役都跑光了,他還審什麼案子?
東方珏的第一反應是不允,可——想到他們人數只有其他縣衙的一半,工作是其他縣衙的一倍,拿的只有他們的一半……
唉,總是他這做老爺的沒本事,累得手下人一起吃苦!
他實在是虧欠他們太多了,反正左右也只是些日常小案,他一個人應該能應付得過來,「不如明天就放一天假吧。」他終於鬆口。
「謝謝大老爺。」衙役們不禁眉開眼笑。
心中雖有些內疚,可機會只有一次啊,他們這些拖家帶口、沒錢沒勢的可憐人,哪個不巴望能得到活財神的指點,發點小財呢?
「那就散了吧。」東方珏下令。
「是。」衙役們齊聲答應。
這回堂上很快變得空蕩蕩,只剩下老李頭——一個無兒無女,住在縣衙裏做衙役兼看門人的老人。
「你也去歇着吧。」東方珏起身走向後園。
這河陽縣衙是前衙後院式的建築,前面的升堂辦公,後面的就做大老爺的起居所。房舍算不上考究,卻很紮實,最讓他欣喜的是,後院有一片菜圃,這使得他的日常開銷節約不少。
「晚上就煮點青菜,剝點毛豆吧。」他親自下菜圃摘了把青菜,回頭告訴老李頭。
「大老爺啊,不是老李頭嘴讒,實在是再這樣下去您要壞身體的呀!」老李頭忍不住嘮叨。
這已是他們接連十天以青菜度日了,他老了也就算了,可大老爺年紀輕輕的,怎受得了長期的茹素?別的不説,單看他的身量就又瘦了不少。
「那——去市集買條魚吧。」東方珏盤算了又盤算,終於下決心摸出塊碎銀子。
他身上只有兩塊小碎銀了,後面的日子難過哪!
他寬慰自己,再過些天他的俸祿就要撥下來了,到時日子就會好些了吧。
不過,這也只是希望而已,畢竟在拿到白花花的銀子之前,誰也不知道朝廷會不會突然把官員們的俸祿折合成什麼奇怪東西。
就像上次他好容易盼到朝廷撥下俸米、俸銀,卻發現那些俸銀全變成了一堆吃不來、穿不來的紫蘇(一種染料)。
「大老爺,我這裏有錢。」老李頭拒絕。
「胡説,該當我養你才是。你身為我的僕役,我卻從沒付你什麼工錢,想來也覺慚愧,哪還能要你掏錢養我呢?」東方珏佯怒,硬是將碎銀塞到了他的手裹。
「那——我就去了。」老李頭磨蹭到門口,終於忍不住回頭道:「大老爺知道衙役們為何紛紛請假嗎?」
「不是説家中有事嗎?」東方珏疑惑的問。
「家中就算有事也不會都趕着明天呀。」他的耿直讓老李頭直嘆氣。
「可是……」他們都是騙他的嗎?東方珏為之困惑不已。
「聽説活財神會在這鎮上住一陣,明天是他提供諮詢的日子,他們都想去試試自己的運氣,看能否得到活財神的指點。」大老爺就是太正直了,他實在拿他沒轍。
也因此,這些年東方珏在地方上的政績雖然卓越,卻因不會逢迎拍馬,不懂得賄賂大官,只見他從一個縣調到另一個縣,總不見升遷,甚至任職的縣府是一個比一個貧窮。
大明朝的官俸本就遠比前朝薄,再加上實得的俸祿不但與官位大小有關,還和所轄地區貧富有關,因此東方珏的處境是日益艱難。更要命的是,家中二老的用度—點都不能減少。
「大老爺,您不如也去試試吧!」老李頭好心的建議,「也許活財神願意指點您一二呢。」
「哦。」東方珏不置可否的,隨手拿起一個水桶,開始給院裏的蔬菜澆水。
當他還是東方少爺時,出於風雅的給菊花澆過水,可現在——説來好笑,他這堂堂七品縣令,若沒有這些菜早就餓死了。
「大老爺……」老李頭還想遊說。
「你快去吧,天色不早了,市集要結束了。」他岔開了話題。
「是。」老李頭這才急匆匆去了。
他的話在東方珏心裏激起了波瀾,這活財神的赫赫大名他也早有耳聞。據説活財神崛起於三年前,以黑馬之姿成為江南一帶最有名的大商人。
傳説中他簡直是做什麼賺什麼,而有幸得到他指點的,即使最愚鈍之人,也能賺得荷包滿滿,他早在三年前就落入貧窮的困境裏,也許……
東方珏曾一度自命清高,嘲笑金錢的無用,看不起經商的商人。可一旦東方世家的商號全部倒閉,東方世家再無收入之後,他才發現:百無一用是書生,及第的榮耀並不能帶來全家的温飽。
而後,小妹的未婚夫斷然悔婚,他的妻子湯若荷逼他寫下休書,他的美妾捲走細軟逃之夭夭,堂上高堂愁眉深鎖,他這才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天真之人!
什麼山誓海盟,什麼你儂我儂,都是建立在金錢之上的謊言,一旦金山銀山挖沒了,就能輕易拋卻!
可恨他卻全然沒能看清這一切!
無法讓父母頤養天年,他是個不肖的兒子;無法洗雪妹妹被退婚的羞辱,他是個無能的哥哥;辯識不出真情和假意,他又是一個愚蠢的男人。
回首看去,他的前半生竟是如此的失敗啊!
東方珏為之欷籲不已。
「大老爺。」在他沈思時,老李頭已拎着條魚匆匆回來了。
「什麼事?」他回過神來。
「您老家來信了呢,我擱在您的書案上了。」
「知道了。」東方珏的心裏「咚」一下,預感那絕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我去剖魚了。」老李頭直奔廚房而去。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東方珏拖着腳步走向書房。
他才二十七歲而已,可生活早就磨平了他的稜角,他的臉上早已不見當初的意氣風發,唯一還能堅持的是摸着良心做事。
縣衙的書房很簡陋,架上也沒幾本書,可比起東方世家如今已空空如也的藏書閣,已經好很多了。
東方珏仍清楚的記得,當他把東方世家幾代人的藏書賣掉時,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
信就放在書案的正中,粗陋的紙張與褪色的案面相得益彰。
東方珏撕開信,展開——果然。
家鄉正遭逢旱災,家裏已經快揭不開鍋了,做父親的不得不寫信來向他求救,而他——東方珏掏出僅有的那塊碎銀子,一種悲愴的感覺幾乎擊垮了他。
他不孝啊,堂堂七尺男兒竟讓父母鎮日為生計擔懮!
也許他該考慮老李頭的話了,如果那活財神真有那麼神的話,也許……
希望再次在他心中燃起。莫卷龍鬚席,從他生網絲。
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
——唐李白
自古以來讀書人最重氣節,古人云: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可在柴米油鹽的俗世煎熬之下,東方珏早已知道飢腸轆轆時,人很難堅持自己的信念。
何況,他還是有高堂需要奉養的人子!
早在三年前他就失去了故作清高的權利,唯一能持有的只有一顆尚算清正之心。這讓他在污濁的官場上,仍保持着自己的清廉。
否則,他會忍不住懷疑,這世上還有那個恃才傲物的東方珏嗎?
到了活財神住的菩提精舍,東方珏才知道,並非所有人都能得到活財神的指點。
進門時,他們每個人都拿到一張編了號碼的紙條,據説截止二百號,遲來的一概拒之門外。見到活財神前,還有個精明的大丫頭對他們進行一番考核,刪去她認為不夠資格的,剩下的就集中到這間大屋裏等。
當然這還只是得到晉見活財神的機會而已,至於能否得到他的指點,還得看個人的造化了。也因此,那些從財神居出來的,瞼色或悲或喜,各不相同。
此時,東方珏就穿着便服混在人羣中,等待活財神的召見。他身邊既有他的手下,也有他的百姓,更有許多不遠千裏而來的異鄉人,可每一顆心都是忐忑的,即使熟識之人也沒有交談的心思。
「一0七號。」小廝出現在門外。
一0七?一0七……
每個人都在翻找自己的紙條,其中不乏目不識丁者,把一張紙頭翻過來搗過去好幾遍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一0七,誰是一0七?」小廝不耐煩了。
「我、我,是我!」一個敦實的莊稼漢終於認出手裏的幾個數字,開心的大叫起來。
「過來。」
「是、是、是!」莊稼漢一疊聲應道,歡天喜地的衝了過去,差點沒把那小廝撞倒在地上。
「小心點!」
「一、一定小心!」莊稼漢開心得都結巴了。
東方珏注意到那小廝眼裏一閃而過的輕蔑,那似是一柄重重擊打着他的大錘,那痛直襲到他的靈魂裏!
沒錢的苦處,他早已嘗過,可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沒錢的日子連尊嚴也不配擁有。
如此的輕蔑,若換作了當年,恐怕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吧;可現在——
若她還在身邊,必不會見他如此受辱吧。
他這是妄想了啊,東方珏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是他用一紙休書休離了她,她不恨他已是萬幸,又怎能奢望她還能盡釋前愆……
他記憶中的玳青,或許是深愛着他,卻不是能輕易原諒的人啊。
那些年少輕狂、少年不識愁滋味的神仙歲月早就過去了啊,有如船過水無痕,他再也再也追不回了啊。
「一五九。」小廝又出現了。
也許人都是盲目的吧,只有到失去之後才知道珍視。他也在失去她後,才發現他所謂摯友不過是酒肉朋友罷了,所謂紅粉知己從不曾真正懂他……
能懂他的人,早在他懂得珍惜之前,就徹底消失在他生命裏了!
是他,冷血的趕走了生命中唯一的太陽,所以他活該生活在冰窟裏!
東方珏悔恨且苦澀的笑了。
「一五九!」小廝不耐煩了。
東方珏雖已經過一番喬裝,手段卻不高明,河陽縣的人早認出他們的父母官,只是,既然大老爺刻意要避人耳目,他們也不便出言招唿啦。
這大老爺是好官哪,他的貧窮也多半因為他不貪不偏。他們也窮,平常沒能幫上大老爺什麼,此時能做的也就只有保住大老爺那點可憐又可笑的自尊心了。
只是——都要喊三遍號了,再不出聲就以自動棄權處理了。可大老爺這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眼瞅着大好機會就要從眼皮子底下活生生熘走了……
「喂,該你了!」一聲暴喝。
「呃?」措不及防之下,東方珏一個踉蹌,差點一頭栽在地上。
這下小廝好歹是懂了:這一五九就是他了。
「跟我來。」小廝趾高氣昂的。
只菩提精舍的一個小廝就麼了不不起嗎?東方珏忍不住失笑,然後,他不由得回憶:東方世家鼎盛之時,他也曾這麼飛揚跋扈嗎?
東方珏記得很清楚,這菩提精舍所在的地方兩個月前還是一塊荒地,可現在——走過離梁畫棟的穿廊,美輪美奐的宅院盡現眼底。
不説本地人,就算是曾見過世面的東方珏,也不得不承認它的精緻與巧思。
而這——不過是活神仙的暫居之所罷了!
這樣的宅院若能用作讀書,必然合宜吧!他忍不住喟嘆了。他不羨慕活財神的多金,卻羨慕他有這麼一所幽靜的宅院。
財神居前,他正遇上前一個諮詢者,看他那副喜滋滋的樣子,必然是得到了活財神莫大的指點。
這讓東方珏看到了一線曙光。
「進去吧!」小廝撂下一句,就帶着先前那人走了。
東方珏推開門,本以為能看見活財神本人,誰想看見的竟是一掛水晶帘子。
簾內光線黯淡,他只能隱隱窺得一抹影子;簾外則陽光燦爛,讓他有無所遁形之感。
他覺得自己似乎正要面對一場審判。
「你——一五九?」簾內傳來清冷的聲音。
「妳——是女子?」聽到那有些熟悉的清冷女音,他有些迷茫。
「有區別嗎?」簾內人淡笑,「畢竟你所覬覦的不過是些錢財罷了。」
那東西她已擁有太多太多了,可——幸福並未因此降臨。也因此,她以主宰他人的命運為樂。
「恕我失禮了。」東方珏欠身致歉。
「聽你的言語,似乎是讀書人?」簾內人有些疑惑,「不是説『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嗎?你一個讀書人怎也來我這財神居?」
「讀書人也要過日子。」東方珏並不隱諱。
「説的好。」—只纖細的手探出來,握住了水晶簾。
他並不是第一個前來追求財富的書生,卻是最直言不諱的一個。
這清朗的男音激起了她的回憶,都五年了呵!那心碎的感覺卻從沒一天放過她……
因為激動,淡青的筋絡自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下凸起。她的人在發抖,珠簾上那幾千片琢成淚滴狀的水晶片也隨之一齊亂響。
「活……活財神,你不舒服嗎?」
「我沒事,」簾內人很快鎮定下來,「你還是説説你自己吧。」
「總的來説,我的前半生並不有趣,用八個字概括就是『天真可笑,識人不明』。」他振振衣裳,作揖道:「在下東方珏,杭州人氏……」
「東方——珏?」簾內人勐的站起身,五指一緊,「譁啦」一聲,半掛水晶簾被扯落下來。
陽光射入了簾內,霎時簾外、簾內兩人面面相覷。
「玳……玳青?」
很難説是誰驚嚇了誰,措不及防之下,兩人張口結舌,只能怔怔的望着對
「出……出去!」玳青首先找回了理智。
「你過得好嗎?」東方珏忍不住欺前一步。
五年的漫長歲月過去了,她仍像他記憶中那樣年輕秀麗,老天是如同厚待她啊!而他——東方珏側過頭,不願陽光照出他的落拓。
「我該不好嗎?」玳青幾乎想大笑了。
她的心傷:心痛都拜他的薄情所賜,這天下最沒資格問她好不好的就是他了——
雖然她已是赫赫有名的活財神了,可她的眼睛告訴他,她過得並不快樂。如果……如果當初他不曾傷她,那她眼裏的傷痛可會少一些?
「我該如何做才能彌補你?」東方珏滿心滿眼都是自責。
「彌補?你拿什麼來彌補我?錢?還是感情?」玳青扯起嘴角,嘲諷道:
「若我記得不錯,你根本就沒有感情。」
「我……」他無言以對。
「也許隔的時間久了,你忘了有錢的那人從來就是我!」她挑起眉眼,言辭犀利,「或許是東方世家再次敗落了,你這東方世家的救世主迫不及待的想再次出賣自己?」
「我……」她的好口才讓他只有張口結舌的份。
「東方公子,你不開口是因為我所言有誤嗎?」玳青故意道:「或許,真是我誤解了,東方公子只是來看看故人而已。」
「我……」現在,他只想抹去她眼裏的傷痛罷了,問題是他的手裏仍捏着那張號碼條。
這讓他的初衷無所遁形。
「這次又是多少?東方公子但説無妨。不過別説得太深奧,畢竟我只是庸俗的商賈,聽不懂什麼之乎者也的話。」她盡情嘲諷。
「我……我不是……」他想補償她並不是因為銀子呀,東方珏想解釋,可她並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同樣的話我只説一遍,沒有其他事你就出去吧。」玳青冷冷的道。
「我……我……」一瞬間敗落的東方世家、哀愁的父母、以淚洗面的小妹,挨餓的陰影……一一襲上他的心頭。
或許五年前那個叫東方珏的大少爺,會堅持什麼虛無的氣節,可現在墮入俗世的東方珏知道,人在挨餓時是沒有什麼氣節可言的。
就讓她唾棄自己吧!畢竟無法奉養父母頤養天年的他,就連自己都想唾棄了!
「一……一百兩吧。」這些錢夠他把鄉下的債務還一還,兼奉養父母半年的生活費了。
「你的胃口倒真不大。」玳青淡笑,想當年他與那些所謂的朋友上一次酒樓就不止這個數了。
「你能借我嗎?」他小心翼翼的道。
「你拿什麼來還呢?」玳青不置可否。
「我……」他無法回答。
畢竟他一年的俸祿也才區區百兩銀子而已,再加上其中一部分還是折合成貨物。換言之,他根本就無力償還。
「再説既是借款,你又拿什麼來抵押呢?」她嘲弄道。
「我……看在我們的情份上……」若沒錢送回家去,他不知兩老將如何度過這場天災。
「我們很有情分嗎?」這次她簡直是仰天長笑了,「你莫忘了我早已是你的下堂妻,你所謂的情分該對你的若荷説去!」
「湯若荷早已不是我的妻子了。」東方珏木然道。
「你又休妻了嗎?」她不動聲色的。
「不,是湯若荷離開了我。」他從未試圖隱瞞她什麼。
「原來、原來——如此。」他們東方世家從來只當她是個聚寶盆而已!
她想告訴自己不在意,可這一瞬,她似乎又變成那被遺棄的跛足女子,她想忘掉昔日的痛,那心痛卻再次襲上心頭。
「玳青,我不、我……」意識到自己又傷了她,他想挽回、想道歉,可——
「出去!」玳青扯動一條銀色的細繩,清脆的鈴聲在財神居外的某處響起。
「少夫人,您有什麼吩咐?」管家忠叔聞鈴而來。
「送東方少爺出去。」她逕自吩咐。
「東方……少爺?」忠叔驚訝不已。
眼前這青年男子只着一襲舊衫,瞼上也有菜色,可——即使化作灰,忠叔都認得出這是他伺候長大的少爺東方珏。
「忠叔,你怎會在這裏?」東方珏也認出了他。
忠叔一家幾代都是東方世家的僕役,忠叔的一生更是奉獻給東方世家了。三年前,東方世家敗落後,再也無力養活忠叔等一干人,只得含淚將他們遣退,誰想今日竟在這裏遇見他。
「是少夫人收留了我們。」忠叔告訴他。
「你們?」東方珏不解。
「是啊,花嬸、小晴她們幾個也都被少夫人收留了,不過他們正在另一所宅院裏。」一提起少夫人的收留之恩,忠叔仍是感激涕零。
「玳青,謝……謝謝。」他一直覺得愧對這些老僕人,誰想竟是玳青收留了他們,使他們不至流離失所。
「他們都是盡職的僕人,真正受惠的其實是我。」她拒絕他的感謝。
「那我——走了。」他再沒有留下的理由,她也沒有任何挽留他的意思,於是他只得告辭。
「少爺,我送你出去。」忠叔仍念着舊情。
「好。」沈默着走了一段,東方珏終於忍不住問:「玳青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少夫人一向都很能幹。」忠叔有所保留的。
「是啊。」
她在經商上的才能,早在七年前就展現得淋漓盡致。東方世家因她而再現鼎盛,可——她從他嘴裏得到的竟只是「庸俗」二字!
是他的迂腐與狹隘,傷了這世上最愛他的女人,也將自己的生活推入痛苦的深淵……
他——悔啊!東方珏不禁悵然。
「少爺一定有難處吧!老奴能為您做些什麼?」忠叔看出他眉宇間的懮愁。
「難……沒……沒什麼。」他虧欠他們太多,哪有顏面請求他們幫助呢?「好好照顧她。」
「這是老奴的責任,」忠叔恭敬的答應,「少爺,您別生少夫人的氣,其實這些年少夫人的內心也很苦。」
「都是我負了她。」東方珏悵然嘆息了。
他真希望能為她做些什麼,可——以她目前的地位,他又能為她做什麼呢?
「少爺,這些銀子您就收下吧,就當是老奴的一點心意。」忠叔自懷裏摸出十兩銀子,塞到他手裏。
「這……」他的臉紅到了耳根,「這是你的血汗錢,我不能收啊!」
「這是老奴對主人的一點心意,少爺一定要收下,」忠叔把銀子塞到他手裏。
以他對舊主人的了解,這家人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沒有任何經商本領,也沒什麼金錢概念。以前有能幹的少夫人橕着,現在沒了少夫人,日子一定不好過吧?
別的不説,單説少爺身上這襲半舊的青衫吧,他記得還是少夫人在東方世家時縫製的,雖説漿洗得乾乾淨淨,可時間、領口都有磨薄了的痕跡。
看得出,少爺目前的日子很是艱難。
「那就權當是我借……」東方珏的話戛然而止,苦笑再次襲上他的唇角。
他靠什麼還呀?一年一百兩左右的官俸根本養不活兩個家,再加上他任期未滿,又脾氣臭硬,根本沒什麼升遷的機會。
「少爺……」忠叔不知如何才能寬慰他,唯有嘆息而已。
畢竟啊!種什麼因,收什麼果啊……
「這是什麼?」東方珏注意到他手裏正拿着—捲紙,似乎是什麼告示之類。
「這……哦,這是精舍招男僕的告示。」忠叔展開手裏的告示請教道:「還要請少爺幫忙看看有沒有什麼文句不通的地方。」
剛才少夫人拉鈴時,他正寫好告示,才想找人去張貼,聽得鈴聲急,也就顧不了其他,卷了告示就衝過來了。
「……現誠招僕役一人,男性……月銀十兩……」東方珏費勁的辨認忠叔歪七扭八的字,然後,一個念頭出現在他腦海裏,「忠叔,這告示不必去貼了。」
「看不懂啊?那就鬥膽請少爺代擬一張了。」忠叔以為是自己寫得不好,就要求東方珏代擬。
「不是告示的問題,而是這僕役我已替你找到了。」東方珏趕緊解釋。
「是誰家小子呀?」忠叔好奇的問。
「是我。」
「您?」忠叔直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你沒聽錯,確實是我。」
「可……可這招的是做粗活的男僕呀!」他這隻懂得吟詩作對的小少爺,怎能勝任這繁重的粗活?
「忠叔,我們已三年不見了。」東方珏提醒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是三年呢?
忠叔這才注意到東方珏雖面有菜色,身板卻粗壯了不少,原先白晰的皮膚甚至還曬得有些古銅色了。也許正像少爺所暗示的那樣,一切都不同了啊!也許,他真該試一試……
「一旦立下契約就不能隨意更改,否則若論起違約之罪,大明律法可不容情。」忠叔提醒。
「我自然明白。」這五年來,他處理了不下千樁類似的案子,怎會不明白呢?
「這是契約書,少爺可以先看一下。」忠叔帶他來到自己專用的小書房,將之前草擬的契約放在他面前。
「唯一的問題是,我只能在晚上來這裏兼差。」白天他還得做河陽縣的父母官。
「這……」哪有僕役只做夜班,不做日班的?這可把忠叔難倒了。
「我什麼都能做,少睡些不成問題。」東方珏攤開結繭的大手,用事實來説明他已不是昔日嬌生慣養,百事不動的大少爺了。
這可是他自小呵護着長大的少爺呀!握着東方珏滿是硬繭與劃傷的雙手,忠叔忍不住老淚橫流。
「忠叔,莫哭,莫哭。」東方珏勸慰。
「好,這回我就做一回主,用定少爺您了。」忠叔下定了決心。
事實證明少爺離開少夫人過得並不好;而少夫人,雖説外人看來「活財神」的日子風光得很,可事實上她也不快樂。
既然他們離開了對方誰都過得不好,那就由他忠叔來結束這種誰也過得不好的日子吧!
「謝謝你,忠叔。」東方珏並不知道忠叔的計畫,只單純的想為她做些事,以彌補當年對她的傷害而已。
「該如何才能瞞過少夫人呢?」一絲懮慮浮上忠叔的心頭。
「無妨,」東方珏淡淡一笑,提起筆,用那手曾聞名杭州的東方體在契約上添上一條,「忠叔,你看怎麼樣?」
「這——真是妙啊!」忠叔接過才一讀,就展顏了。
這少爺真是有本事呀!這麼一個有文才的人竟屈就於區區七品縣令,真是老天不長眼哪!
這事兒——他是管定了!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古來得意不相負,只今惟見青陵台。
——唐李白
迎月樓的帳該收了,骨董鋪、錢莊的帳簿昨兒入夜才送來,今兒得記着看,午飯後錢掌柜會過來商討經營的事……
人還沒起牀,玳青的腦子已轉得飛快,一大堆該做卻還沒做的事,自動浮上了腦海。
身為活財神的每一刻都是忙碌的,可她從不抱怨,因為忙碌比讓人忽略的感覺好多了。
扯一下榻旁的絲繩,立刻清脆的「叮呤叮呤」響徹了整個宅院,這意味着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梳洗罷,她走進專門供她辦事的財神居。隨即,忠叔就同一大堆帳簿一起出現在她面前。
「放着吧。」玳青指一指書案。
生意一向能令她振奮,才看到這些帳簿,她殘餘的幾分睡意就不知熘到哪裏去了。
「是。」忠叔有些擔心的看着近來越發消瘦的女主人,忍不住關切的道:
「少夫人,您又瘦了,要注意身體啊。」
這些年來,她在經商上的成就,即使最優秀的男人也無法與她相抗衡,可身為她的總管,他也目睹了她一路行得辛苦。
「知道了。」玳青隨口應道。
敷衍的説辭以及那迫不及待一頭埋進帳簿裏的樣子,無不昭示着她並未真的將他的話聽進耳裏。
「少夫人,您能不能……」忠叔忍不住搖頭又嘆息。
「忠叔,迎月樓的帳收了嗎?」玳青眼尖的注意到他又有碎碎念的徵兆,趕緊轉移他的注意力。
不過,平常他總是一放下帳簿就忙不迭去處理其他事,為什麼這次……
莫非他有什麼難處不好啓齒?
玳青思忖着,終於下決心推開手邊的帳簿,「忠叔,你有什麼難處儘管説。」
對她來説,忠叔就像她的家人,沒有什麼不能擔待的。
「我……我新僱了個男僕,不知少夫人意下如何?」忠叔有些忐忑。
「僱男僕的事,忠叔全權做主好了,我沒有意見。」原來只是在煩男僕的事,玳青放下了一顆心,再次專注於帳簿上。
「那……我就退下了。」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嗯。」她已經全心沈浸在帳簿裏了。
「少夫人……」忠叔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呀?」忠叔並非不爽快之人,為什麼這次……
玳青有些疑惑。
「花嬸託人捎信來,説小少爺很想您呢,所以我就鬥膽送信讓她帶小少爺過來。」這也算是他布的局吧,希望小少爺的存在能對今後的局面有些助益。
畢竟,少爺以前確實太虧待少夫人了,以少夫人的硬脾氣,要想得到原諒恐怕很不容易,更別説重新接納他了。
「這樣也好。」雖説她只打算逗留個三、五個月,可梁兒能來陪她也不錯,畢竟她已兩個月沒見到他了。
「那老奴就告退了。」
「下去吧。」
忠叔退出了財神居,財神居再次變得沈寂。
她一向很能享受工作之樂,可也許是昨兒個見到了東方珏,也許是忠叔提起了櫟兒,她的心緒變得紛亂。
她想忘記過去,可櫟兒越來越酷似他的瞼,總一再提醒她過去的傷痛。於是,她只能以攫取金錢來填補內心的空洞,既然他説她俗,她就給他俗到底!
她要看看在現今這世上,是他的清高有用,還是她的金錢魅力更大!
她曾無數次幻想他折服的樣子,可五年後當他再次有求於她,她竟感覺不到該有的快意!
她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們都變了,一切再不能回到從前了啊!
多年來第一次,玳青放下了手裏的帳簿,抬眼看向窗外的風景。
窗外涼風肆卷、紅葉飛揚,季節已步入了秋,此時家鄉的菊花一定開得正盛吧!
她的思緒不由得恣意飛揚。
那年秋天,杭州城菊花盛開,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清幽的菊香裏。賞菊花會是杭州城每年的盛會,那年她在父親的左哄右騙下,生平第一次擠身在熱鬧的人羣中。
本以為如斯的熱鬧中,沒人會注意她的跛足,誰想和家人走散的她,仍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是他,這個温潤如玉的男子替她解的圍,也讓她本已絕望的心升起了希望。
她就像被熊熊火光吸引了的飛蛾,理智知道,文才斐然又俊朗無比的他,絕不會看上商賈出身,又跛了一條腿的她,可她仍忍不住偷偷想他、念他;搜集他的詩詞歌賦……
那年冬天,她沈醉在自己編織的綺夢裏。
她的付出本不奢望回報,她只想默默關注他、愛他而已,可當他的家境敗落,連祖傳的老屋都不能保全時,她的痴心似乎終於有了回報。
深愛女兒的爹用千兩黃金替她買到了夫婿,她如願成了他的妻子,可他的温柔已不再,甚至連正眼都不看她一眼!
聰慧如她,其實早在同意阿爸的「買夫」計畫時,就料到會有如此的結果,可她仍以為自己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他的回心轉意,更相信全然的付出總會收到回報。
誰想強摘的瓜總是不甜,在一廂情願中傷得最重的是自己!
因此,這五年裏她封閉了情路,一心以為這樣就不會受傷,不料當他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竟發現其實舊傷從未痊癒。
這五年來,她的外表並無太大的改變,可她的內心正滋長着一匹名喚「空虛」的獸。金錢似乎無法滿足那獸的欲望了,她不知該用什麼來填補它越來越大的胃口!
玳青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密密麻麻的帳簿上,可每一個數字都變成了他的臉,英俊的、憔悴的、帶笑的、憤怒的……
不,她不想再與他有什麼瓜葛!
否則……否則她會再一次受傷……
心煩意亂之下,她的手胡亂的掃過桌上的帳簿文卷,「譁啦」一聲,帳簿文卷連同書案上的文具掉落一地,摔碎了的硯台將帳簿文卷弄污了,可她竟—點也不在意!
「少夫人,出什麼事了?」丫鬟聞聲推開門,看見財神居裏的一片狼藉,瞪圓了一雙大眼。
「沒事,你先出去。」玳青克制住想尖叫的衝動。
「是。」丫鬟退出去。
老天哪,他才出現一下下而已,她卻已變得不像自己了!
不,這種情形必須停止,如果她再聽任他主宰她,那她就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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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珏一退堂,就匆匆趕到菩提精舍,換上銀亮的僕役制服。
「這裏不同於東方世家,以後的一切都要靠少爺自己了。」忠叔關照,心裏忍不住再次祈禱自己不曾做錯。
「我明白。」東方珏應道。
他只想為她做些什麼以償前愆,即使是做僕役,他也甘之如飴。想到從此他就能光明正大的看着她、守着她,不由的,他的一顆心竟怦怦亂跳起來。
恍惚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正要去幽會的少年……
東方珏,別胡思亂想了啊!以你的所作所為,玳青願意原諒你就該偷笑了!他訓斥自己。
「這是怎麼回事?」忠叔的質問聲喚回了他的神志。
東方珏這才發現他們面前站着一個婢女,她手裏的託盤仍裝着滿滿的飯菜。
「少夫人説不餓。」婢女怯怯的道。
「不餓?怎可能不餓呢?明明早上就沒吃,中午也……」忠叔碎碎念,「你就不會勸少夫人試着吃點嗎?」
「少夫人説……」婢女怪委屈的辯解。
唉,少夫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是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再説誰又拗得過強勢的少夫人呢?
忠叔嘆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
「玳青少夫人又沒吃飯?甚至連早飯都沒吃?」東方珏驚問。
「是啊,就連中午也只吃了幾口而已。」忠叔忍不住嘆息,「我都快不知怎麼辦了。」
「忠叔,能告訴我廚房怎麼走嗎?」東方珏沈吟了一下,終於道。
「您問廚房做什麼?」忠叔不解的看着他。
「我想再去試試。」東方珏囁嚅道。
原來……忠叔恍然大悟,看樣子他的老眼還是對的,少爺確實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呢!
「以後您就專門服侍少夫人吧!」
他突發奇想,畢竟日久才能生情呀。
「可她的貼身婢女……」她不是有貼身婢女嗎?再説要他一個大男人去伺候女人也委實不便呢!
東方珏猶豫着。
「如果她們真能盡職的話,少夫人也不會這麼瘦了。」忠叔故作為難狀。
這日久生情的戲碼,他是越想越覺得好,當下説不得只好把那些個也算盡職的婢女詆毀得一塌煳塗了。
這倒是,東方珏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沒有動過的飯菜。
「好、好吧。」他不能看她這麼消瘦下去。
「沿着這條路,左轉就是廚房了。」忠叔趕緊指點他去路,以防他東想西想,想得後悔。
誰想話音還沒落,他已急着往那邊去了。
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忠叔忍不住向上蒼默祈:老天保佑這次會有好結果吧,少夫人值得更好的對待呀!
天色擦黑後,財神居顯得有些昏暗。
推開門時,東方珏曾以為裏面已經沒人了,可——一腳不知踏在了什麼上面,那東西發出了折斷的聲音。
「誰在那裏?」昏暗中一個聲音響起。
他的心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是我。」他隨即鎮定住心神,「我替你送飯來了。」
他從廚娘嘴裏得知,她的三餐從來不定時也不定量,總是吃一餐忘一餐的。這也是她近來清瘦不少的原因之一吧?東方珏發誓不讓她再瘦下去了,若有必要,他會親自盯着她吃下每一餐。
不過,當他向廚娘提及自己的雄心壯志,並請她配合時,得到的卻是一臉的同情。在她看來,要少夫人三餐定時定量,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聽你的聲音有些陌生,你是新來的?」她的聲音仍有着剛睡醒的嘶啞,可精明的腦子已開始運作。
「是。」他將託盤放在一邊,摸索着點亮了蠟燭,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踩斷了一枝上好的善璉湖筆。
玳青想看清這沒一點僕役意識的傢伙,卻發現自己趴着睡久了,頭頸竟僵直得沒法動彈。
「過來,讓我看看你。」她命令。
她身後有腳步挪動的聲音,可人沒來到她身前,—雙男性的大手按在她的肩頸上。
大手按摩着她酸痛僵直的頸肌,那長繭的手掌撫過她赤裸的頸子,就似……就似情人間的耳鬢廝磨……
雖説這算不得熟練的按摩確實紆解了她的不適,可這以下犯上的狂妄,以及她內心那份莫名其妙湧上的脆弱,嚇着了她。
她厲聲呵斥:「大膽!你、你怎敢——如此妄為?!」
「我只想幫你。」手上的觸覺告訴他,她確實太瘦了。
「走開!」她起身勐推開他。
誰想用力過度,腳下失了平衡,整個人竟撞到花梨木的書案,當下痛得皺緊了眉。
「你哪裏受傷了?」東方珏大為惶急,急着衝上前去查看她究竟傷到問處了。
當下兩人面面相覦。
「怎會是你?」玳青驚訝極了。
「我……是新來的男僕。」東方珏強迫自己垂下眼瞼,不與她的目光對視,就像所有安分的僕役一樣。
雖説他從沒做過僕役,可東方世家確實曾僕役成羣過,他也確實知道順僕的表現該是怎樣的。
「你——男僕?」玳青瞠目結舌。
「確切的説,我是你的貼身男僕。」他澄清道。
「貼、貼身男僕?」她什麼時候需要貼身男僕了?
在她睡着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等她醒來一切都變了呢?她的雙腳忽然支橕不住身體,她必須找張椅子坐下才行!
注意到她的異樣,東方珏趕緊扶起翻倒的椅子,扶她坐下,就像一個稱職的貼身僕人一樣。
「我原來的貼身婢女呢?」她覺得自己快尖叫了。
老天,誰來告訴她,這家裏究竟還要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呢?
「忠叔説她有其他的工作。」東方珏將忠叔的原話告之。
老天,她及時醒悟到他們在玩破鏡重圓的把戲了。世人只知破鏡重圓是段佳話,可事實上破碎了的鏡子即使能重圓,還能算是完整的鏡子嗎?
她慘然而笑。
「你……你還是不舒服嗎?」她的失常讓他更擔心了。
「東方珏,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卻把我沈玳青看得太低。」此刻她眼底的脆弱都被冷凝所包裹,「你以為只要你勾勾小指頭,我就會追隨你嗎?」
「我……不敢奢望。」
開口的那一瞬,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仍有一絲期盼,期盼她還有些愛他、在乎他。
現在,這夢碎了一地。
心臟好痛好痛,可他沒資格抱怨啊。
因為這都是他該得的報應,誰讓他竟傻得拋棄了世上最珍貴的瑰寶呢?
「出去!」
「作為貼身男僕,我有責任將你照顧好,」東方珏堅持,「還是先吃飯吧。」
「責任?」玳青尖鋭的譏諷,「哈,你在説你對我有責任?」
「是的,我對你有責任。」東方珏在書案上擺上碗筷。
「天下最可笑的莫過於此了,」她的聲音冷得像結了層冰似的,更像冰錘一錘錘擊打他的心臟,「你也懂得什麼叫責任嗎?東方少爺?」
「玳青,不要這樣。」他近乎哀求了。
「玳青這名字是你叫的嗎?你不過是一個卑微的僕役而已。」她再次找回了屬於她的冷然自製。
「是,少夫人。」一直以來,即使貧窮也無法摧毀他的傲骨,可此刻為了留在她身邊,他不惜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出去。」她無情的驅趕他。
「玳……少夫人,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他近乎哀求了。
理智知道自己該無條件服從主人的命令,感情卻仍未死心,或許……或許她還有—點點在意他也説不定。
「機會?」究竟是誰沒給誰機會呀?玳青笑得苦澀。
就在他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之時,一隻青瓷茶杯碎在地上,殘茶潑濕了他的鞋。
什麼意思?
他的心裏—片茫然。
「東方少爺一定讀過唐詩吧!那就回去翻翻李白的『白頭吟』吧!」説完,她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財神居。
他自小熟讀詩書,甚至不需翻閲詩集就能背誦這首有名的「白頭吟」。他想她説的一定是那句「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她這是在告訴他,他們之間就像那難收的馬前覆水一樣,無法重拾了。
可他不想放棄呀!
東方珏握緊了拳頭,無論怎樣艱難,他都會咬緊牙關堅持下去的,因為——他不願未經努力就放棄!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
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
——唐李白
她一定是瘋了!
最重視儀表、最好面子的東方珏,怎會舍下他大少爺的架子,來她這菩提精舍做個小小的男僕呢?
昨兒的一切不過是她的幻夢而已。
玳青如是告訴自己,可當她拉響了通到貼身婢女房裏的金鈴,卻看不見她飛奔來為她梳洗時,隱隱覺得事情大不對勁。
莫非——不是夢不成?
她飛快的起身,胡亂挽起髮髻,正打算親自去查看個究竟,誰想才開門就……
她尖叫一聲,想躲卻已來不及了。那一大盆原本大概是要讓她梳洗的水,全都淋在她身上,從頭到腳無一倖免。
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最不應該出現之人!
「東方珏,你怎敢……」她咬牙切齒的。
「我……我沒想到……」東方珏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她整個人都在滴水,從頭到腳狼狽不堪,氣急敗壞之下毫無淑女風範可言,可他竟覺得她這樣子好象芙蓉出水,真是美極了。
時已深秋,早晚更是涼肅,她身上卻只穿了薄薄的內衫,又披了件外衫罷了,最糟糕的是,他端來的水竟是冰冷的!
「還不想辦法?莫非你想凍死我不成?」這次不是她氣得咬牙切齒,而是凍得咬牙切齒了。
情急之下,他乾脆扯掉她濕透的外衫,將她抱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温暖她。
「你……做什麼……放……放手……」不知是冷還是心慌,她顫抖得説不出完整的話。
他乾脆打橫抱起她,將她重新送回屋裏,脱去她濕透了的衣物,將她送入暖暖的被窩裏。
注意到她的牀頭那兩條不同顏色的拉繩,他試探着拉了拉。不久,果然有僕役聞鈴而來,於是他吩咐他們準備洗澡水和清淡的食物。
張羅好這一切,他再次回到她身邊,這才發現她竟蜷在牀上睡着了。小瞼仍有些蒼白,眼下也有些青暈,看得出她一夜不曾睡好,東方珏暗自祈禱自己不是她噩夢的原因。
情不自禁的,他長繭的大手摸過這張細緻的小瞼,她的肌膚不再冰冷了,只是看起來仍脆弱得要命,似乎稍一用力就會碎了!
之前,他怎會傻得為了一個不值得的女人,而去傷害深愛着他的她呢。
東方珏嘆息又嘆息。
「呃……唔嗯……櫟……櫟兒……啊……」她似乎正在作一個可怕的噩夢,不安寧的轉側着。
「沒事沒事,我就在你身邊……」他柔聲安慰,直到她再次安靜下來,
終於——升堂的時辰快到了,他強迫自己站起身。
他的理智清楚,他雖是她的奴僕,卻也是朝廷的臣子,這兩個身分必須兼顧,哪個都不能放棄。可他的腳步卻一再的流連。
這天的其他時間裏,她一直佔據着他的思想,甚至在審訊一樁罕見的入室搶劫大案時,他的思緒也一再縈繞在她身上。
他離開時她還在睡,現在不知怎樣了……
「大人……」衙役輕聲提醒。
他沒聽見。
「大人,該將一干人犯收監了!」又一個衙役提醒。
他還是沒有聽見。
「大人!」這下聲震屋宇,所有人都開口提醒他了。
「啊?!」東方珏受了驚嚇。
「啪」的一聲,一直懸在半空的驚堂木終於砸了下來,不曾驚到他人的魂,卻把大老爺本人的三魂六魄都敲回了腦袋。
「人犯屠霸、田單等一干人……」他終於想起了當前的第一要務。
籲——好險,總算沒有當眾出醜!
衙役們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可想起他們的大老爺差點成為方圓百裏的笑話,他們還是忍不住捏把冷汗。
老天保佑啊!這附近的清水縣,奉業縣還等着看他們的笑話呢!
啊!大老爺竟又在該開口時發起楞來,哎哎哎哎,老天,這下該如何是好?
衙役們的心再次被拎到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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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來玳青習慣了忙碌,可這天,她在書案前呆坐一整天,什麼也沒做成。
她以為自己能漠視他的存在,只將他視做一個素昧平生的僕役,可問題是,叫她如何忽略一個時時想忘記,卻刻刻記在心上的人呢?
她恨他!
恨他的薄情、恨他的無心、恨他的……
恨意種種,幾乎扯裂了她的心!
不,她不想做一個被怨恨左右了生活之人,她只想逃脱他對她的魔咒啊!她要找回屬於自己的平靜生活,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
也因此,當他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沒有強行驅趕他。
她想以此證明自己已拋下過去的陰霾,他再也不能左右她什麼了。
可事實是,他的存在嚴重幹擾了她的生活,甚至攪亂了她那顆自以為早已死寂了的心;他的出現讓她再次意識到自己的脆弱!
不,她不想再重複過去的經歷,也不想再次被剝奪了自尊、自信,獨自承受心靈的痛苦!
絕——不!
那樣的煎熬一次就足夠了,可為什麼他總是不放過她呢?
不見珏郎誤終生,一見珏郎的結果卻是終生誤啊!
不由自主的,玳青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苦澀且迷濛的笑。
他有多久不曾看見她的微笑了?
東方珏端着託盤的手勐的一緊,晚膳差點滑落地上。
她那抹略嫌寂寞還有些冷情的笑,不由自主的牽動了他的心。記得多年前,她也常以一張笑臉來迎他,怯生生的、討好的、楚楚可憐的……
可他從來就吝於回應。
在他看來,他們的婚姻只是一樁買賣,他則是唯一被傷害了的「貨物」,為此他憤怒且怨恨。
作為東方世家的唯一繼承人,他無法改變流在他血管裏的血液,那種對家族的忠誠也束縛了他。他無法怨恨自己的家族,也無法怨恨兩鬢蒼蒼的雙親,於是所有的恨意都轉嫁到了她的頭上。
無論她如何努力、如何討好他,他都能輕易抹殺她的努力,而她在商場上的成功,正凸顯了他的無能。
當年他血氣方剛,滿懷救國濟邦大志,一心只想出人頭地。依仗一個女人過活簡直是對他尊嚴的一大污辱,因此,他急於逃離那足以令他窒息的一切。
於是他發了瘋一樣的讀書,以為一朝魚躍龍門,一切就會不同了。
是啊,一切都已經不同了呀!當嬌妻美妾全都離去,當官場的黑暗污穢全都盡嘗之後,他才發現其實幸福早就在他身邊了,是他自己不知珍惜罷了!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雙唇逸出了嘆息。
「怎麼,有誰怠慢東方少爺了?」玳青聽到他的嘆息,轉過身來。
「沒的事,我送來了你的晚膳。」一整天不曾見到她了,東方珏近乎貪婪的看着她的側臉,卻發現她竟又瘦了,當下忍不住衝口而出,「下次不可以不吃午膳了。」
「你憑什麼管我?」玳青的眉眼一冷。
「我……我只是關心你啊。」他辯解。
這些天總看見她為商號的事忙到深夜,看見她越來越清瘦,他只覺得心疼。
「關心?」玳青嘲弄的揚起了一邊嘴角。
「是啊。」東方珏忙着將廚房精心烹調的菜餚擺放在書案上,以至忽略了她語氣裏的嘲諷。
「你是什麼身分,也配來關心我?」她冷笑了。
關心是親人之間、朋友之間的真誠愛護,他是傷她至深至重之人,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裏惺惺作態?!
「我……」東方珏楞一下,苦澀侵入了他的心頭,就如這些年的每一天一樣。
是啊!他只是她的家僕而已,還曾經那樣傷害過她,他又有什麼資格……
欠她的,就讓他慢慢還吧。
「請用膳。」他盛好一碗飯,恭謹的遞到她手裏。
她沒有接過那隻青色花紋的碗。
「讓小娟來伺候我。」小娟是她的貼身婢女。
「忠叔讓我伺候你的……」東方珏的聲音漸趨無力。
每次面對她,他都覺得無比幸福。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就算是侍立在一邊看她做事,也是一種幸福。
現在她竟要剝奪他唯一的幸福!
東方珏的心裏難受極了。
「你莫忘了我才是這菩提精舍的主人!」她的聲音不大,卻提醒了他: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僕役而已。
她不要他的事實,讓他的心流血了,可他知道,她的心曾經更痛過。
「對不起。」他似乎看見,她的內心仍有未曾癒合的傷口在持續疼痛着。
「哈,」他不是最看不起她這種滿身銅臭的商人嗎?玳青忍不住冷笑出聲,「你以為自己在做什麼,扮演聖人嗎?你莫忘了,東方世家的人從不是什麼聖人!」
當年,是她太年輕太蠢,才會傻得相信一腔柔情能換得他的眷顧,現在再也不會了啊……
「我……」他想解釋,卻無話可説。
畢竟負她、傷她的從來就是他!
「如果罵我、打我會讓你舒服些,就做吧。」
「我為什麼要打你、罵你?你不過是一個不相干的奴才罷了。」她淡淡的説。
對她來説,他只是過去的一個幽靈,留他在這裏,只是想證明:此刻,她真的已不在乎他了。
「不相干?」他竟只是個不相干的人了嗎?心底的絞痛讓他的臉色煞白。
「還不去找小娟過來伺候,你不知道看着你這張臉我會吃不下飯嗎?」玳青不留情地道。
「我……我……想伺候妳。」他壓下自尊,只求能待在她身邊。
「幾年不見,東方少爺的奴性可真讓人大開眼界呀!」她努力想控制自己,可仍是失敗了。
「我只是想贖罪。」東方珏沈痛的表明。
「贖罪?」玳青尖刻的道:「把別人打入地獄裏,然後再説聲『不是故意的』是嗎?還是東方少爺自認尊貴非凡,只要你動一動手指,我們這些低賤之人就會撲過來舔你的腳趾頭?!」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只單純的想要贖罪而已,為什麼……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誤會呢?東方珏的臉色更白了。
「是啊,在東方少爺眼裏,除了東方世家的人,別人都是可以拿來任意踐踏的泥!」她不想失去控制啊,可——有什麼熱熱的,順着她的面頰一直往下滑,直到跌碎在一盤醋魚身上。
酸酸澀澀的,很像她此刻的心情。
「別哭,別哭啊。」温柔的男聲安慰着她。
「哭?」怎麼會?她早已忘記如何落淚啊!
「別這樣,別傷害你自己啊!」她被擁在一個温暖的男性懷抱裏,「你的嘴唇流血了。」
五年前,為了得到他真誠的擁抱,她能毫不猶豫的去死,可此刻,她所做的只是推開他,縱聲大笑。
「玳、玳青,你怎麼了?」東方珏害怕她是不是傻了。
「別怕,要瘋早在五年前我就該瘋了。」她仍是笑着的,眼神卻犀利得讓人害怕。
上蒼從不允許她以瘋狂來逃避一切,因此她不得不忍受錐心之痛。
她是笑着的,可那笑竟比湯若荷最悽慘的哭泣更為悲哀,他忽然意識到,她離他好遠好遠,他似乎要失去她了。
「玳青……」失去她的恐懼,讓他忘了此刻他只是個卑微的僕役罷了。
他伸手撫上她的面頰,沾了一手的淚漬。
他的手仍然修長白晰,指間因長期握筆而生成的繭仍在,卻不再細嫩,且佈滿了傷痕,既有刀傷,也有燙傷、裂傷!
她忽然意識到,她最想要的不是報復,而是不再心傷、不再痛苦。再説,就算報復成功了又怎樣,畢竟時光無法倒轉,她所受的苦痛也無法消失。
再這樣耗下去,只會更加深她的怨恨,離她想要的平靜更遠而已。
「你走吧!」
「不。」他用一個字回答。
「不?」她一直緊繃的弦終於斷了!
她只想平靜度日而已,為什麼……為什麼就連這點辛苦掙扎得來的幸福,他都要破壞呢?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出現?」她忍不住捶打着他,尖叫。
滿腔怨恨之下,她的出手很重,可他一一承受了。
「我只想補償你而已。」他輕聲辯解。
「我不要什麼補償,只要你離開!」瘋狂的情緒爆發得突然,冷靜得也突然,只一刻,她再次回復為冷靜的商人模樣。
「我已籤了五年的賣身契,還預支了半年的薪水。」如此他才能暫時安頓下他的家人。
「看得出你很需要錢。」玳青諷刺的笑了。
多麼有趣呀!多少年來,錢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牽繫,他離不開她的錢,卻也因為她有錢而恨她。
「嗯。」這是明顯的事實,對此他無話可説。
「要錢好辦。」她拉開抽屜,拿出一疊銀票,抽出一張,「不要再糾纏我了,這五千兩銀子就當是買你的放手。」
「放手?」他傻住了。
「對,你必須籤下字據保證不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裏,至於你的賣身契,明天我會讓忠叔還給你。」玳青十分冷靜,就像她面對的只是一樁五千兩銀票的生意,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妳呢?」一口氣梗在東方珏喉裏,讓他幾乎説不出話來。
「我?我自會帶人離開,永不踏進河陽縣一步。」她從沒想過會長留這河陽縣。
「不,我們是定了契約的!」東方珏駭然叫道。
「契約?莫非你要我提醒你,八年前東方世家與我們沈家也是定了契約的?」玳青淡然笑道:「不過,那些沒有意義的契約不要也罷。」
那時的她是多麼天真呀!竟奢望建築在金錢上的婚姻能帶來幸福。
「是我負了你。」東方珏黯然。
「既然從來就是無情,又談什麼負不負的呢?」她冷笑。
為這男人所流的淚已夠多了,五年前,他的無心冷倩已將她曾經柔軟的心磨得冰透硬透,她再不是那一心只想着他、愛着他的傻子了。
「我……」他所有的言語都噎在喉間,做聲不得,只覺得痛悔不已。
「你走吧!」以前的種種就當是她前生欠了他的,從此再不相見,再不相欠!
「我——不!」東方珏嘶吼。
他不要被放逐在她的生命之外,即使只能卑微的看着她,他也甘之如飴呀!
「我們是定了契約的,你不能悔約,否、否則依據契約,你得將最珍貴的東西讓渡給我。」他就像溺水者死命抱着浮木不放一樣,死也不放過或許是唯一的希望。
「最珍貴的東西?」她最珍貴的不就是櫟兒嗎?她悚然心驚,然後恨意就止不住的升了上來。
八年前,他輕易就竊取了她的心;八年後,他又想竊取櫟兒,她最珍貴的寶貝兒子!
她不允許,絕不允許!
「玳青……」她的表情好古怪,讓東方珏擔心極了。
「稱唿我少夫人。」她淡淡的一句話仿佛是王母劃開銀河的天簪,他倆雖站在一處,可主僕之位立分。
「夫、少夫人。」他垂手道。
「這契約忠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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