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蠟和媽媽住的是媽媽單位的福利房,宿舍院子不大,本來就認識的人聚攏在一起住,為滋生是非提供了方便。叔叔在蜜蠟家裏過了幾夜以後,就有阿姨嬸嬸在蜜蠟放學的時候叫住她,笑容可掬地問:「蠟蠟?你媽媽是不是又要嫁人啦?」蜜蠟不説話,側過身子用眼角看她們一眼,然後頭也不會地走了,丟下背後幾個女人尷尬地嘀咕:「這小丫頭,跟她媽一樣兒一樣兒的!」

蜜蠟對於媽媽再嫁人的事兒沒有排斥的情緒,血親的本能在蜜蠟身上似乎淡化了。後爸。蜜蠟有時候還會小聲念叨幾聲。

為什麼要排斥呢,叔叔好像比那個人好很多哪。蜜蠟覺得自己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個人打媽媽,用巴掌,用拳頭,用腳,用皮帶,用凳子,用能弄到的所有東西打,噴着酒氣的嘴裏罵得起勁:「婊子!婊子!」……

幼小的蜜蠟想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麼打媽媽。媽媽是個好媽媽。媽媽會做好吃的飯,還給蜜蠟打了好多好多毛衣,蜜蠟的衣服總是小朋友中最新、最好看、最乾淨的。蜜蠟最喜歡看媽媽系圍裙了,媽媽纖細潔白的手指在腰上那麼飛轉一下,普普通通的圍裙就像是可以飛起來一樣。

蜜蠟長大以後明白了那個人為什麼要叫媽媽那兩個字。媽媽是個漂亮女人,非常漂亮。皮膚從來都白白細細的,那種透亮多少瓶神仙水也燒不出來;脖子直直長長的,總是和小小尖尖的下巴形成一個舞蹈家式的直角;腰的樣子好像從來就沒生過蜜蠟一樣,從後面看過去就像兩個小括號和諧地倒扣着,下面就是曲線飽滿的渾圓屁股;即使上了年紀,媽媽的小腿也似乎永遠不會衰老似的連着那雙讓男人心馳神往的細細美美的腳踝——蜜蠟明白了,媽媽的漂亮在現在就是魅惑,這種被上帝親吻過才會有的麗質是非常珍貴的優點,可在那個年代,就是婊子的符號。蜜蠟每次看着媽媽保養得姣好的面容時,就會忍不住的輕輕嘆上一口氣:只有時間才能改變人們對「妖精」的定義,媽媽生不逢時啊。

蜜蠟第一次主動地有意識地探索自己的身體,是在十歲。

叔叔上班之餘,還開了一家小小的日用品店,媽媽經常帶着蜜蠟去店裏看叔叔。媽媽不是會計,算起帳來卻比叔叔還利索,又快又好。叔叔就把賬本交給了媽媽,慢慢的,叔叔把生意也交給了媽媽。媽媽每天下班都會先去店裏,把一天的賬目打理得清清爽爽。蜜蠟放學後也不回家了,先去店裏等媽媽。

蜜蠟總是一邊寫作業,一邊聽媽媽把算盤打得啪啪響。媽媽端坐在櫃枱後面,一縷碎發垂落下來,輕掃着她的頸窩,黃昏的陽光從半敞的店門斜射進來,照在她的臉上。媽媽的臉龐因為光暗分明而顯得格外生動,蜜蠟看着媽媽飽滿的胸一起一伏的,想,長大以後能像媽媽這麼好看,該多好。

快過年的時候,媽媽給叔叔出主意:冬天缺水,趁着春節去南方拉一車橙子回來,一定好賣。叔叔點點頭,回單位請個假就去了南方。

叔叔一去就是半個月,她回來的那個早上,裝滿橙子的大卡車前很快就排起了長隊。媽媽望着金晃晃的橙子包對叔叔説:「過了年,咱們的店就可以換個大點兒的鋪面了……」

那一天媽媽和叔叔都很高興,吃完晚飯後叔叔沒有走。夜裏,蜜蠟躺在小隔間裏,聽那種聲音再次響起來,小小的,但是很熟悉。蜜蠟聽着,仿佛走進了夢裏。

不知過了多久,那種聲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囈語似的對話。

「這個,早想問你了,是煙燙的?」低低的,是叔叔的聲音。

「嗯。」

「那個雜種。我真想——」叔叔突然高起來的聲音似乎被堵了回去,一下子消失了。

「也不是他的錯啊。結婚以後我們才發現他……開始還勉強,有了蠟蠟後就越發不行了……」媽媽的聲音柔柔的,「算了都過去了。」

「咱們結婚吧。你在等什麼呢?」

媽媽似乎輕輕嘆了口氣。「不早了睡吧。明天還得起來管蠟蠟早飯呢。」

隔壁沒了聲音,蜜蠟卻睡不着了。這應該是蜜蠟生平第一次失眠。

蜜蠟知道,媽媽近似完美的身體只有一個地方不完美。有一次媽媽領着蜜蠟洗澡,蜜蠟指着那裏問:「媽媽你怎麼了?」媽媽抬起蜜蠟的胳膊:「媽媽不小心燙的呀。來蠟蠟,媽媽給搓搓小胳肢窩……」

蜜蠟上初中時,有一次,也是和媽媽去洗澡,媽媽忽然盯住蜜蠟剛剛發育的小胸脯使勁兒看,蜜蠟被媽媽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伸手去捂。媽媽笑了:「當年林彪的老婆給她兒子選妻子,嚴格得跟選妃似的,連乳房的形狀都有要求,她把乳房的形狀分了好多種,還畫了圖,説其中饅頭形狀的乳房最好看。後來被選中的那個姑娘,乳房就是標準的饅頭形,不過還沒娶進門林彪就摔死了。」媽媽又看了蜜蠟一眼,「媽媽已經看出來了,蠟蠟從媽媽這裏遺傳到了一對兒最好看的『饅頭』。」

媽媽的乳房好看。不大不小,圓圓挺挺,兩點玫紅。可是右邊那個饅頭上,卻有兩個難看的傷疤,一樣大的圓點,泛着粗糙的紫褐色。

蜜蠟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才知道媽媽的這個秘密,可是為什麼本來只有蜜蠟才能看到的地方,叔叔也看到了呢?蜜蠟忽然覺得自己被傷害了。

蜜蠟知道叔叔嘴裏的「雜種」就是那個人,可是為什麼有了蠟蠟他就不行了呢?不行是什麼?難道因為有了自己,那個人就不喜歡媽媽了嗎?蜜蠟感到很內疚,雖然她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蜜蠟小小的身體在牀上扭來扭去的,她覺得自己永遠都睡不着了。蜜蠟無意地碰到了內褲,這使她想起了那個給她帶來奇怪感覺的事故。蜜蠟揭開內褲的邊緣,深受尋找那個傷口。傷口早長好了,觸感平滑,蜜蠟觸摸着,並從這種觸感中獲得了温暖。蜜蠟的意識開始呈現一片混沌……她終於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媽媽盯着蜜蠟腫腫的眼睛問:「蠟蠟你哭了?不舒服嗎?」蜜蠟搖搖頭:「媽媽我上學去了。」

那個晚上以後,叔叔就沒有在蜜蠟和媽媽的家裏住過了。雖然媽媽仍每天下班都去店裏,叔叔也經常來蜜蠟和媽媽的家裏吃飯,卻不住下了。媽媽第一次對叔叔説「你該走了」的時候,叔叔的眼睛詫異地眨巴了一下,不過他什麼都沒問,很聽話地起身離開了。以後叔叔再沒有讓媽媽提醒過,每次都是主動走,最晚不超過九點就走了。蜜蠟覺得媽媽一定和叔叔進行了一場秘密的談話。

於是蜜蠟一直等着媽媽和她談話,她想,很快媽媽就會一臉嚴肅地向她宣佈和叔叔結婚的消息,然後囑咐她和叔叔好好相處——其實媽媽不説蜜蠟也會和叔叔好好相處的——為什麼不好好相處呢,叔叔看起來還不壞,對我和媽媽也很好——對媽媽尤其好。

蜜蠟成績平平,不因為她笨:媽媽和叔叔説過,「蠟蠟是我的孩子,所以肯定很精……」蜜蠟對學校的看法、在學校的生活,和許多孩子都不一樣。她是個早慧的女孩子,而早慧的女孩往往早熟。不只表現在蜜蠟從十歲就開始了她每周至少一次的自慰——單純的身體早熟太單薄了,蜜蠟的早熟是心的成熟。

怎麼説呢,蜜蠟十七歲的時候,冒出來了一個少年作家,那個相貌清秀的男孩拒絕上學,他獲得支持的同時遭受了更多的質疑。一次電視節目,在主持人和眾「專家」咄咄逼人的提問下,這個男孩顯得無助而沮喪,後來乾脆沉默了。當時蜜蠟有些不平,然後頗為驕傲地想到了自己。蜜蠟覺得自己比那個什麼作家的高明許多,雖然對學校的厭惡一樣,可蜜蠟決不會傻乎乎地跳出來螳臂當車,更不會上綱上線地指責什麼「教育體制」:對於接受教育,蜜蠟懂得怎樣在保護自己個性的同時,巧妙地避開「反傳統」的指責。

蜜蠟上一年級的時候,媽媽發現她總從學校裏拿回99分的考卷,媽媽很奇怪:「為什麼沒有一次考滿分呢?」蜜蠟不説話。後來媽媽明白了:只一分的差別,卻能讓這孩子從並列第一的寶座落到十名以後——蜜蠟討厭考第一名!媽媽覺得有必要和這個傻孩子談談了,於是晚飯後把蜜蠟拉到膝蓋旁邊:「蠟蠟,告訴媽媽,為什麼不願意考第一名呢?別的小朋友可都是很高興拿雙百的呀。」

蜜蠟看了媽媽一會兒,小聲地説:「幼稚!」

媽媽看着小小的蜜蠟一臉成人才有的不屑,哭笑不得,談話也不了了之。後來蜜蠟一直我行我素,拿回的考卷上,常常是加分題都拿了滿分,最簡單的題目卻空白——蜜蠟小心翼翼地掌握尺度,證明着她既不是書呆子,也不是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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